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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南有些納悶,他和王大嬸只是一面之緣,算不上多厚的交情,而且自己並不是任課教師,照顧不到王大嬸的兒子,於情於理,對方都沒有必要對自己這麼好。
但他還是很客氣的將王大嬸請了進來,不但因為人家救過自己,更因為他對這位中年婦女有着一種說不出來的好感,熟悉而陌生,似乎久別重逢的親人一般。
王大嬸走進屋子,有些侷促,因為她看到了劉婷,時光荏苒歲月如梭,劉婷早不是當年的青春少女,但面容輪廓和當年區別不大,而且她的氣度和打扮,都表明她就是陳南的養母。
陳南介紹道:「媽,這就是我跟您提過的王大嬸,一個學生家長,幸虧她及時報信,不然我就完了。」
劉婷趕緊招呼:「多謝您了,快坐下,我給你倒水。」
紅玉沒料到劉婷會在,計劃被打亂,預備好的說辭也泡湯,心中慌亂不堪,但想到陳南是自己的親生骨肉,她的膽氣又上來了,坦然坐下,和劉婷談笑風生。
劉婷道:「您也真是,還拿東西來,真是不好意思,應該是我們去登門謝您才是。」
紅玉道:「您這話就太客氣了,舉手之勞罷了,孩子是無辜的,怎能讓他受這麼大的冤枉,我也是做母親的人,最見不得這個。」
劉婷起身去拿了一個蘋果開始削皮,隨口問道:「您孩子多大了。」
紅玉道:「高三了。」
劉婷道:「那是1938年生的了,跑反那年生孩子可真是受了大罪了。」此刻她想到的還是同年降生的陳姣,這孩子今年也上高三。
紅玉道:「可不是嘛,孩子生在北泰市政廳地下的防空洞裏,所以取名叫北泰哩。」
「咚」蘋果落在地上,劉婷失態了,因為她知道在防空洞裏生下的孩子是現任省委書記鄭澤如的兒子,那麼眼前這個女人就是鄭澤如的前妻了,而當年小南襁褓中留下的字條分明寫的是:父澤如,母紅玉。
劉婷到底是經過風浪的人,迅速恢復了常態,撿起蘋果,很鎮定的問道:「大姐怎麼稱呼。」
「我姓王,王紅玉。」
劉婷覺得天旋地轉,眼前發黑,嗓子眼發緊,陳南察覺不對,上前扶住母親:「媽,你怎麼了。」
「孩子,你出去走走,我和王大嬸有話說。」劉婷扶着桌子道。
陳南狐疑不已,但還是乖乖出去了。
聽到兒子腳步遠去,劉婷才道:「一晃咱們有二十七年沒見了吧。」
當年在南京街頭,劉婷從紅玉手中買下殘疾嬰兒的時候,注意力都放在孩子身上,沒留意紅玉的模樣,依稀只記得那女人穿一件綠色的舊旗袍,但紅玉卻將劉婷的相貌深深印在腦海里,兩個人都是聰明人,不需明說,不言中。
紅玉撲通跪倒,泣不成聲。
劉婷沒有去扶她,二十七年來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,該來的還是來的,紅玉來討要兒子了。
陳南是鄭澤如的親生子,這件事劉婷早就心知肚明,只是將這個秘密藏在心中,連陳子錕都沒告訴。
這個孩子從小可憐,耳聾口啞腳掌外翻,現在不聾不啞腿腳也正常,其中劉婷付出的精力與心血不可計數,甚至為了這個孩子,她毅然選擇不生自己的孩子。
身為母親,紅玉自然明白劉婷的心思,她泣不成聲道:「我沒別的意思,就是感激您照顧孩子這麼多年,您永遠是這孩子的親娘,我沒別的想法,就是能時不時看看他就好。」
外面咣當一聲,窗台上醃菜的盆掉了下來,劉婷一驚,出門看去,院子裏不見人影,出了大門,陳南正拔腿狂奔。
「小南。」劉婷大喊一聲。
陳南頭也不回。
紅玉追了出來,兩個母親面面相覷,兒子已經知道了真相,究竟該如何收場。
陳南在大街上漫無目的的走着,不知不覺來到淮江岸邊,茫茫江水洶湧東去,他拿起一枚石子盡力扔去,只在江中激起小小漣漪。
他坐在草地上,久久望着江水,直到黃昏。
……
省委,一封舉報信直接送到了第一書記鄭澤如的案頭,舉報右派陳南在北泰一中仗勢欺人耍流氓,糾集一夥自稱晨光廠保衛幹部的歹徒瘋狂毆打本校茶爐工,叫囂打倒黨委,信末發出振聾發聵的質問,為何右派分子如此猖狂,為何政法部門不作為,究竟是誰在包庇右派,與人民,與黨做對。
舉報信是署了實名的,北泰一中教導處主任孫玉鳳。
關於這封信的內容,其中不免誇大其詞,但基本事實應該出入不大,他有些慍怒了,陳南這個孩子怎麼這麼不爭氣,組織上已經寬大為懷,從輕發落他了,分配到中學工作還要鬧出事端,激起群眾不滿,這孩子是從小慣壞了。
他拿起筆來在舉報信末尾進行批示「嚴肅處理,以觀後效。」,然後按鈴叫秘書進來,吩咐他將信件發回江北。
一天過去了,鄭澤如下班回家,從省委到楓林路高級幹部家屬樓之間只有五分鐘路程,但他還是選擇坐車,而且要在城內繞上一大圈再回去,這是多年從事地下工作養成的習慣。
回到家裏,就看到妻子潘欣靜靜坐在沙發上,表情有些不自然。
「小潘,怎麼了。」鄭澤如有些疑惑。
「這是從你字紙簍里撿來的。」潘欣朝茶几上的一封信努努嘴。
這封信正是前幾天劉婷送來的,鄭澤如連看都沒看就丟進了字紙簍,而出於保密習慣,他的所有廢棄文件都不會亂丟,而是由妻子親自銷毀,看來潘欣已經看過信的內容了。
鄭澤如有些好笑,潘欣這兩天正和自己鬧彆扭呢,因為她的老同學劉媖的丈夫張廣吟都打成右派,而自己不願意出手幫忙,今天怕是又要借着劉婷的事兒和自己發脾氣哩。
「你呀你,還是小孩子心性。」鄭澤如坐下,打開信封抽出信紙,這是一張陳舊發黃的紙,上面只寫着一行字「父澤如,母紅玉,生於民國二十年五月初八。」
鄭澤如的手有些顫抖,這是第一個兒子的生辰八字。
「這是怎麼回事。」他下意識的問妻子。
「我還想問你呢,這是怎麼回事。」潘欣反問道。
鄭澤如忽地站了起來,來回踱了幾步,道:「這不可能。」
他知道,自己第一個孩子是殘疾,耳聾而且腳掌外翻,但劉婷的這個兒子卻很健康,決不可能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兒子,況且世間也不可能出現這麼巧合的事情。
「什麼不可能,你到底還有什麼秘密瞞着我,你到底娶過幾個老婆,生個幾個孩子。」潘欣忽然發飆,抓起沙發上的墊子扔過來。
鄭澤如苦笑着說:「小潘,你聽我解釋。」